涂安左

Living alone

好棒的文笔,留存。

Tseren:

你杀过无数人,也无数次被人迫至濒死,但你比那些死在你手下的人幸运,你有生死过命的伙伴,敢无数次违逆死神,将你从临驳搭救。开始你不以为然,不把这份恩惠放在心上,因为生命对你来说黯淡无光,只是一份持续苦行,即使你不认为在这世上你有罪要赎。后来你耿耿于怀,那是因为你内心桀骜,深恶旁人为你收拾烂摊。于是你甘冒奇险,单枪匹马与敌众争锋,才总算感到与旁人扯平,尽管这并非他们所愿。


你总有点我行我素,不把忠言或劝告全然采纳,哪怕受伤挂彩也满不在乎,未免显得不驯。你有时还会张扬,情愿将整个操蛋的局势付之一炬,完全不理会身旁小个子男人惨白的脸色,而得意放言道,这就是你的方式。


你喜饮烈酒,尤爱它从你食道一直烧到胃里,直到四肢百骸也一并燃烧的感觉,那就是你希望的感觉,整个世界都在你眼前熊熊燃烧,充斥破坏混乱,也就是你所说的乐子。那将是对你而言无比自由的世界,毫无拘束,一切都按你意愿,你为所欲为。只除了你的正直伙伴对你多加约束,以及某个你无法琢磨透的女人总让你束手束脚。不过除此之外,你的确所向无敌,无可阻挡,即便是超越人类已知以来所有概念的邪恶人工智能,对你来说也只是一个略感困难的清除目标,你坚信只要按部就班地剪除它的爪牙,就能获得最后的胜利。换而言之,也许是你这种无畏的特质,才能让你从不退缩,也从不疲惫无力,深觉世事超出自己掌握。你不懂无可奈何之感,因为你从没被难住。


直到你独自狩猎。


你看着目标,你且战且退,你最后说出口:“我需要根的支援。”通讯那头传来静默,你听到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回答:“肖……根已经走了。”


你歪头想想,默然。然后你独自前行,提醒自己不得再提,毕竟你冷酷的心灵深处,犹自能认识到这种问询会伤害你的生者伙伴。


但你下一次,下下一次,下下下一次还是毫不犹豫地开口要求,根在哪里?一个无人能言的回答。只有你自己能回应,她早已离开,不会再现身你们背后。


这不能怪责你淡漠,对此悲痛之事毫无怜悯与挂怀。这只是某一类人的惯性,他们会在知道断电时重复摁动开关,而后在黑暗中疑惑。当他们想通原委时也会微微一笑,告诫自己要记住,然后转身又按下另一处开关,同样希望这次能奏效。这是对理所应当之事的要求,是发自心底的坚信和固执,是对外部世界与内心的差异性置之不理,是种可怕的偏执病。因为对你来说根就是如同光明之源般必不可少、永久存在的事物,你无法也不愿接受这无理的可能,即有朝一日你的呼唤在黑暗中失灵,那常常不请自来之人再无拜访,你独自走在这疯狂世界上。你对此不屑一顾。你从未想过。


当你第一次听到这可能时,你便如遭雷殛。你从未想过。你从未考量过,从未假设过,从未思及过。你不能接受失去她的确凿事实,甚至连这一念头你都无法承担。你呆立半晌,最后付之一笑,认为此乃无稽之谈。从此这可怕的打击便从你脑海中隐去了,永不复现。你已将此事从世界根源中抹除,它不允许被发生,至少在你心里绝不允许。


于是你开口,语气平常:“我们需要根。”在身旁同伴情感复杂的眼神里,你脑海中晃过那个最后画面。它十分模糊,仿佛可笑赝品。你摇摇头,再次将之抹除,连带那个被告知了无数遍的谎言:“她已经走了。”


你并不真的这么认为。大概吧,你含含糊糊回应道。你独自活着,坚持忽略一些重要的事。你独自一人,向整个世界否定你的损失。








你称自己三十五岁之前的生活是随波逐流。尽管在别人眼中,你一直在狂风骇浪中跳舞,可你并不真的感到激动。你只是冷眼旁观,有时感到挫败。因为她的人生不该这样,你有时会想。你的好友,你的幼年之爱,你想到她时会产生些许温情,然后是深深哀恸。你相信她若有机会长大成人,装扮一定会酷肖此刻的你,毕竟你是如此精心地用自己的躯壳容纳了她的幽灵,仿佛这样就能挽留她的生命。


你知道这其实无济于事,可你无法拒绝这种假设,一点点都不能。你总对她的离去负疚,以至于你必须要让部分自我作为陪葬才能赎清。有时你感到抽离,在远处看着自己的生活,是阴谋诡计,是绑架谋杀,是痛楚、折磨和噩梦。这会是你那位甜美小友的生活吗?她那么善良,从不伤害他人,更用阳光般的心灵接纳了你,你这离群索居的黑色羊羔。那这是谁的生活?只能是你的。可你难道天生如此癫狂吗?那场悲剧毁了你们两个,你心知肚明。你只是漫无目的,进行这场你根本不知道走向何处的旅途,直到最后。


但你随波逐流的生活被中止了。海洋中有了一道暗流,而那正是你所渴望的。于是你倾尽全力接近它,哪怕无数漩涡很有可能将你裹挟撞碎在暗礁上。你对此毫无畏惧,因为你有种预感,在你新出现的天命照耀下,整个世界都无法与你对抗。


你如此正确,以至于昂首闯过无数致命陷阱,并一一化解前路阻挠。往昔阴影正在消融,你已久未梦见你的小友泣血。你正感到生命复苏。是你的生命,你独一无二的道路,与旁人无关。你已不必再用自己维持她生活延续的错觉。从那场噩梦以来第一次地,你明确无误知晓自己的身份。


“拜托,叫我根。”


你把所有的爱都奉献给它,因为它赋予了你极度渴望的生命意义。爱一个人会让你心碎,你已经从上次的教训中学到这一点。但爱一个神不会。现在你多么快乐,多么充实,仿佛行走尘世的先知。你的声音宣告了它的到来,你的一次次胜利就是它力量的证明。你感到圆满。


但你完全忘记了,你并非天生冷血无情。你还会去爱,并且重蹈覆辙。你爱上一个人,然后她离开,剩下你独自收拾她的遗产——记忆。


你重蹈覆辙。


你去爱她爱的狗——以前最多虚情假意地摸摸它的头顶。去喝她喝的酒——对你来说毫无乐趣。去吃她吃的食物——一定要那种狼吞虎咽的样子。去按照她野蛮粗暴的方式野蛮粗暴地处理你的伤势——你对芬奇的惊慌感到相当有趣。


你用反射神经吸纳她。你搏斗的方式与她如出一辙。


“这是肖用来当麻醉剂的东西。”你笑意盈盈,意识到藉此你承载了她的碎片。


在你假扮心理医生时,你也会翻看那些夸夸其谈的心理分析典籍。你了解人的行为模式可能会终其一生无法改变,但你从未拿这理论检视如此典型的你自己。你独自活着,试图在同一身躯里喂养两个灵魂,恰如往昔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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